第三章 结庐终南 《寻访终南隐士》

六月份，我重新背上了行囊，穿过北豆角村到达子午峪。在山下的子午镇边上我遇到了一条河流，它的源头在这条山谷深处。

在狭义的终南山中，子午峪是它中间的部分——它没有洋河的山谷那样繁华，道路没有铺上水泥或者沥青，但是在古代这里曾经是四川进入关中的要道。

终南山的传说中，这个山谷的某一座山据说是神元始天尊所住的玄 都玉京七宝山。汉文帝时期，朝廷在谷内利用自然山峰修建了一座祭天神坛——玄都坛，它同长安城北渭北墟上的天齐祠共同构成长安都城的建筑基线，两个地点与都城长安同处一条经线。唐朝时，这条山谷是长城通往南方的交通要道，杨贵妃最喜欢吃的荔枝就是经由这里从南方运到长安的。

通往山谷的乡村土路边是挂着红灯笼的客栈和农家乐，木栅栏门里 长满了树干漆黑叶子嫩绿的柿子树，马在树下悠闲地吃草，抬头就是淡蓝色的南山，要是不怕麻烦我甚至想牵来一匹马骑着进山。

顺着河流，山路蜿蜒向上，路过一座干枯的水库，我赶上一位正在上山的山民。他的家在山谷深处的七里坪，那里有几户人家，他刚从山下买生活物资回来。在这条被花香和流水声弥漫的山路上再看不到人迹,于是我们同行。

山民告诉我向东翻过这个山谷是抱龙峪，那里有至相寺，是佛教华严宗的祖庭。当山路和河流一起转过一个弯以后，两边出现了一些山民的房子。它们都是土墙，周围长满了柿子树，路边似乎还有一些被废弃的屋子。

河边上大约有十几户人家，都住着老人，青年人都住在山下的平原上，只有老人舍不得这山、他们在这里耐心地等待着死神。再走一身汗的路程，山谷变成一座城门的样子，河流离路面的距离高起来，河水变成了小瀑布。路边上有一座石头砌的小庙，里面住着龙王，不过现在只能看到神像的基座，几十年前神通广大的红卫兵不辞劳苦来到这里，将他的身体砸毁了。

过一座石头桥，在又一个山谷里有一座突起的山峰，形状奇特，山民告诉我那山叫梳妆台。古代曾经有人看见一位狐仙坐在上面梳妆，天快亮的时候鸡叫声一起她就不见了。那座山峰下就是著名的金仙观，是玄都的主要部分。“诗圣”杜甫曾经写过一首诗，赠给他的一位朋友元丹丘。元丹丘就在玄都坛下面隐居修道。

公元9世纪中叶，新罗人金可记背着沉重的书箱来大唐长安留学。当他取得“宾贡进士”后、不入仕途，而隐居在子午谷中，在那里他遇到了八仙中的钟离权。钟离权传授了内丹术给他，后来他成为传播韩国道教的第一人。多年以后金可记曾经回到新罗，将道教的种子带到了那里，道教在那里开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唐大中十二年（858年）, 金可记羽化在金仙观山谷内，现在这里是韩国道教祖庭。

在金仙观旁边的路口我与山民道别。我继续往前，山径只有一脚宽，路下也是山泉。正午时分蓝色的蝴蝶和白色的蝴蝶各自成群，数以百千万地聚集在泉边或是小径上，竖着翅膀，不注意看还以为那是长在地上的花或者蘑菇。我需要跺着脚提醒它们让路才可以通过。

终南山深处的古刹（心一居士 摄）

河水和山路在山谷中间不厌其烦地绕来绕去，走路就像顺藤摸瓜。 山路为藤，终点就是那个瓜，只要不放弃，藤无论有多长瓜最终能被我 摸到。

在我走得开始微微出汗时，前面的路面上横出一条黑色障碍物，看起来是动的。我打了一个激灵，脑子里第一反应是：蛇！

这个意识让我的头发站了起来，虽然我就是属蛇的，但我最怕看见蛇。我离它有五步的距离，它个头不小，一条能开进车的路面被全占了, 身子有我的胳膊粗，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停在路边心里念起地藏王菩萨的名号，我想菩萨一定会帮我，因为平时我一有时间就会念叨他的名字。

它突然掉头往回返，路边一人多高的草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全身的血液回到了原来的部位。我继续上路，它跑出好远，路边的草还在沙沙作响。一会儿草尖摇曳得越来越远，终于它走远了，我继续乞求菩萨不要让我再与它相逢。

从遇大蛇的地方继续往前，我看见路边上有几间山民的土坯房，两间房的门口坐着两位老人，墙上挂着破旧的木牌子写着：七里坪小学。 学校在很早以前已经搬到山外的平原上去了。

我在老太太那里买了一支手杖，山路两边的草太深了，有了它我在走山路时就不用担心踩到蛇了.我从另一位老人那里打听到山谷深处六年前有一位道长在那里隐居。在手杖的陪伴下我继续上路。

前面又有几家山民的房子，路从院子中间穿过，狗趴在地上对我视而不见。山路接下来基本上是夹在大石头之间，路离河流越来越远。有些地方路下面变成了陡峭的山崖，而且越来越窄、我的脚踩在上面显得稍微有点肥。草经常将路遮没了，用手杖拨开才能继续行走。山路一会儿又回到河谷里，我终于看到山民说的石头桥，不过它很小，我直接跳到了河对岸。

山路开始分岔，向东的小径将我引向一条几乒不能被发现的狭小的 山沟。

这条山沟太窄了，如果没有一条河流，这里几乎可以被忽略，况且还被灌木和乔木遮掩着。山径就隐没在草和密林里，路依旧在山泉边忽上忽下，路径高的地方水流回声很大，山谷很深，路边的草丛中木棉花开着，有淡淡的清香。

蝴蝶忽聚忽散，山谷两边的白云像水一样流过上空，每一层都能看得清楚。在这样一条隐秘的山道上我独自一人享受着山风和富足的静谧。

走过了一段几乎要撞在一起的山谷后，山势开阔起来，一座盆地一样的山谷出现了。泉水在有的地方散开，我踩着泉水中排列的石头过河才意识到这条路曾经有人走过。山路将我带入一片巨大的板栗树林，一座茅屋在山坡上露出半个顶，有条路通到那里。路边上有三个相连的水池，茅屋的院门是用藤条绑起来的三根木头，门口放着一块巨石；茅屋的屋门正对着山门，屋旁有一棵椿树，一只鸟巢建在上面。

这里没有其他声音，只有泉水、鸟语和山风。

空气里似乎有花香，我将手杖插在篱笆墙边，走到茅屋前放下背包。 茅屋上面盖着草，房檐下的木牌上用毛笔写着：终南子午全真庵。门口的墙是用茅草做成的，墙上挂着草编的斗笠。

一位道士走出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我感觉如沐春风。他是我在山中见过的最瘦的隐士，不过他的目光却像婴儿那样清亮。

他的手势和表情表示欢迎我进入茅屋。屋子太小了。一进去是很狭小的厨房，他从瓦缸里盛了满满一碗面粉出来开始和面做饭。再进去是一面大炕，我脱下鞋子坐到了炕上。屋子里有一架小蚊帐的地方是道士的卧榻，后墙上开了两扇小窗户，从窗户望出去是我走过的山谷。我在角落发现了唯一的家具，一只破旧的木箱子。后墙的木板上面写着：“松枝带茅烧，野菜连根下。”

用这句话来为这种茅庵生活做注脚再恰当不过。

在破了洞的席子边，我发现一本用硬质书皮做成的笔记本，其中有一些句子，我将它们摘抄在我随身带的本子上：

闲人相访有何妨，唯恐闲人话短长。真乐真闲无议论，至微至妙绝商量。是非欲说气神散，名利谗言道德忘。不若澄心常默默，自然彼此得清静。

《居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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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无为兮无不为，能无知兮无不知。知此道兮谁不为，为此道兮谁复知？风萧萧兮木叶飞，声嗷嗷兮雁南归。

嗟人世兮日月催，老欲死兮犹贪痴。伤人世兮魂欲飞，嗟人世兮心欲摧。

难可了兮人间非，指青山兮当早归。青山夜兮明月飞，青山晓兮明月归。

饥餐霞兮渴饮溪，与世隔兮人不知。无乎知兮无乎为，此心灭兮那复为。天庭忽有双华飞，登三宫兮游紫微。

《归山操》

这是金代道士马丹阳的两首诗，他是道教全真道北七真之一，道号丹阳子。

据说他很小的时候即能作诗，名为《乘云驾鹤诗》。大人很奇怪一个小孩子为何有这样的想法。他二十岁时考中进士之后被分配在一个县里主管六曹（兵、刑、工、吏、户、礼），但他却对做官没有多少兴趣, 他的理想是抱元守一炼气修道。据说每次喝醉酒他会自言自语“醉中却有那人扶。”

金世宗大定七年（1167年），他遇到了全真苴祖师王重阳。王重阳对他说：“不远千里，来扶醉人。”马丹阳恍然大悟，与妻子孙不二同拜王重阳为师，抛下巨大家业在昆仑山中修道。

在那之前，王重阳在终南山下的户县甘河镇遇到了他的师父吕洞宾, 吕洞宾教授他修炼口诀。那一年的中秋，他又一次在渭河北岸遇到吕洞宾,在那里吕洞宾“留秘语五篇，令读毕焚之”，又指着东方的天空让他看，这时他看见远处有七朵金莲结子。

后来王重阳离家在终南山下挖了一处四米深旳洞穴，取名“活死人墓”，并住进去潜心修持。三年功成，他埋掉墓穴。之后又结茅庵，专修四年，后又烧掉茅庵，前往山东。临行前他对人说:“余往东海捉马去。”

马丹阳是他在山东收的第一位徒弟，他一共收弟子七名，史称“全真七子”。王重阳仙逝以后，马丹阳庐墓三年，后来又回到昆仑山，建“契遇”庵，在那里继续修道。一天在山中漫游时，他忽然看见虚妙真人, 而其余在场的人却看不见。

马丹阳继承全真道，自创遇仙派，广收门徒，弟子众多。平日，马丹阳传真布道，咏歌谈笑，欣然自适。一天,他突然对弟子们说：“今日当有非常之喜。”不一会儿，竟阖然仙逝。

烟霞

元世祖至元六年（1269年）朝廷赠封马丹阳为“抱一无为真人”。

马丹阳当年住过的重阳宫在距离这里山下几十公里的户县。在那里 我曾经遇见一位道士，我向他询问修行生活，他说他每天日出时静坐呼吸日之精，月上树梢时呼吸月之华，以达到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入道。

一会儿道士也坐上炕，我开始了对他的访问。我提问，他用笔在纸上作答，他先写道:全真庵中无事人，尊贫重道闲居处。客至夜宿心无碍, 随闲随处得逍遥。

我连忙道谢，打算在这里住一宿，第二天再下山。

问：师父止语为何？说与不说又有何区别？

答：止语闲人不相干，一心静悟太上经。多言数穷不若无，会得各种妙自知。’

问：如何修炼?

答；每天吃坂，睡觉，岛鸣而起，鸟息而睡，闲来坐坐，有空闲走，无事自安。

问：你遵循的经典是哪些？

答：以《道德经》为专修、依丹阳祖师诗言论为行持。全真道最初祖创立时，祖师所行是最直截了当行持《道德经》的方法。

重阳祖师《立教十五论》已经完全说明，大道要说仅此而已，关键在行持。

禅宗为佛门宗派，余皆教下，实际上若依佛观之无顿渐，一切皆顿法, 这是《坛经》所言，道门亦如是。

龙门派邱祖所立（后人说的）当时无此分别，都依重阳祖师所教而行, 重阳祖师羽化后将其正法眼留至丹阳祖师，并言“丹阳已得道”为授记，因此要真正了解全真正脉，当依丹阳祖师诗词最明了。

直截了当最上一乘丹法当追随全真道当初“全真七子"所承载，再往 后则有许多掺杂，各抒己见。我等后学当依照最初祖师心法方见正脉，若随后来，难识真伪，着力大而无功。

“终南子午全真庵”即依重阳祖师《立教十五论》教化而来，亦是慢慢踪迹祖师行过之路，即太上云：“人之所教，我亦教之。”贵在行，不在说。

问：得道的标准是什么？

答：愚未得道，也不知道，只知道日日如是而已。

问：我看到一些大的道观里很多师父们整天活跃于社会中，为人安家、 看风水，这些也是修行之一吗？

答:古仙师有言：“历劫度人”，道有体、用，体即全真初祖们所行持之道,用即你所说等等，是为世间众生而显用。

问：听说终南山中有道士练气过着“顶戴松花吃松子，松溪和月饮松风”的生活，每天只吃一颗松子或一根松针，你知道他们在哪吗？

答：“天下修道，终南为冠”。终南自古是仙乡，现在亦复如是，世外高真隐士大有人在，至于在哪里，有缘自会遇见。

问：佛教修到一定层次时讲究“闭关”，道教的“闭关”有何不同？

答:“闭关”亦是常事，平常日用即是“闭关”没区别，是你分别。“闭关”全真道叫“坐钵”或“坐环”，或“居环墙”，自有道理。

问：为何古代有那么多人证道，到了近代却很少？

答:祖师悲心关怀众生，只因我们妄心求取，难得稳受教化。“历劫度人”是仙道自然之理、现世劫难正切，因此至诚者自可得遇得闻。

问：听说终南山五百多位出山修行人每月八十元供养都由香港一位大居士造册发放，是这样吗？

答：那是佛教，道教未听说。

问：你生活来源从哪里来？

答：损有余而补不足，常携竹杖逍遥游。无则街道长展乎，余则有施随难处。（或印经）清苦是大乐，末法时期，各有所好，各有缘生。

问：你住山不觉孤独吗？比如每逢佳节，山下繁华世界，一人住山独坐对清影，日子不难熬吗？

（我提问时道士神思悠远，望向门外的青山很久，落笔回答）答：“临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

全真庵主人姓侯，家在漕溪，生于海南，长在珠海，来终南山以前他是海南一家公司的总经理，小时候他对人生就有很多迷惑，无法解答。 他曾经学习气功，后来放弃了。他说那些是妄心妄念妄能，不是究竟。

1989年他在华山玉泉院出家，在那里他跟着师父度过了十多年的道 观生活，后来到了这里。他带我去看过他最初来到这里时住过的茅屋。那是个四面走风的屋子，不同于旷野，它只是有个透风的屋顶而已，是山民以前遗弃的。后来他自己动手建造了现在这个茅屋，顶上覆着茅草, 茅草上压着木头，木头用树藤绑在了房子的檩条上，茅草下面用塑料布做防水处理，厨房的房檐是用芦苇秆编成的，足够透气，但是冬天的时候山风也会来光顾。

他在这里住了两年，也止语两年。他计划在这里止语十年。

他说在华山东峰对面的王道岭有道士在住山洞，可以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与他们相遇。我问他的师父是谁，他告诉我道从来都是有师承的，道门中独特的传承、世人不可能知道。如果你真心求道师父会来找你，至诚感通，关键在于你有一颗什么样的心。

我们结束纸上对话，抬头时已经到了吃饭时间。

侯道长去烧饭，他建议我有兴趣可以去看看茅屋旁的鸟巢。那个鸟巢建在树枝的最中央，这棵树不是很粗，山上的风很大，鸟巢在风中随着树摇摆，看着让人担忧。

侯道长的茅棚

隐士的道粮

饭做好了，我们坐在树墩上开始享用面条。面条做得很专业，调料里没有盐，我找到盐罐，里面一点也没有剩下。庆幸的是有一盘炒萬笋，那是侯道长刚从地里采来的，我胃口极好。侯道长重新给我煮了一把挂面，很难为情我最后吃剩了一些，我想是我太贪婪了。

吃完饭，侯道长带我看鸟巢，他说这只喜鹊为了搭窝花了半年时间还未搭上一根树枝，所有枝都试过，就是搭不上，可能因为这个椿树旁枝太少而树枝又非常光滑，如果是在其他地方那是很容易的事。它为何不选择别的树去搭，我想这是这只喜鹊与道士之间的秘密。

到去年过了年后，第一根树枝终于搭上了，不到十五天鸟巢大体完工，搭庵修道也一样。

巢搭好了,也有小鸟了,在地震前的前一周，它突然又开始搭巢加固。他带我去看这只喜鹊搬的树枝，顺着他的手我看去，在那个巢下面又搭了三根拇指粗的树枝，这些树枝比喜鹊的身体重两倍不止，想象不出喜鹊是如何做到的。侯道长说,人不如鸟,人若能有此专一之心，何事不办?

下午侯道长在庵中打坐。院子里有砍刀，我从门外拉来几根树枝, 学习砍柴。我的身边是那块挡在门口的大石头，砍过柴，道士告诉我, 这块石头叫“无心石”。他说，这是地震前一周移下来的，结果很平坦的地，三个人移到门口怎么也移不动了。后来下山去了，地震后回来看见本来计划将石头移到的那个位置裂开了一道缝，如果移到那个位置, 石头就掉下去了，石头有心无心？他带我去看了前两天6.5级余震震出的裂缝。

下午我随侯道长去菜地拔草。草和菜一样茂盛，菜地边上是三个水池，饮水就从这里取。这三个水池上下错落，最上面的水池，有溪水从草丛中渗过来，水质清澈，能透视池底，水池周围没有杂草也没有虫子; 第二个水池低一些，从第一个水池溢出的水直接流进第二个水池。第二个水池中有一些蝌蚪，第三个水池里更多，我问道士这水池有何奥秘。他拿来一把锄头在第一个水池里开始搅动，水旋转起来，过了一刻浑浊的水逐渐变清澈，恢复如初。

侯道士说，这三眼泉水就像人身上（神）、中（气）、下（精）三丹田。

太阳像一只大鸟一样收起光芒四射的翅膀，夜色进入山谷，侯道长开始在院子里走动。他挥舞着手，抬脚，舒展手臂，像要飞翔，又像在散步或舞蹈。他的动作很优雅，我想他是在打一套古老的拳法。

夜色彻底落下来，人似乎掉进墨汁里了。茅屋里没有点灯，我坐在黑暗中听着夜鸟的歌声，侯道长在一边打坐，他的喉咙不断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口水的声音。我听着这些声音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满山的鸟鸣声中起床，心想侯道长应该不依赖钟表 看时间，鸟声会告诉他时间。

我一直好奇他的蚊帐那么狭小，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睡觉的，回想了一下昨天夜里我恍然大悟，原来每天晚上他是在打坐中度过的。

早饭是在砂锅中煮出来的玉米板栗红薯粥，炉子通向火炕，柴火的烟进入炕里都变成了热量。

虽然我一直排斥喝粥，但这餐粥被我喝得干干净净，就差去舔干净留在碗里的残米了。

吃完饭，我参观了挂在门背后的蓑衣和超大的斗笠。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我变成了一个山寨版的隐士。

侯道长说这附近还有一位道士也在止语,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 满目青山，除了清风过处，林海如潮，什么也看不到。他建议我不要去打扰为好。我连忙点头，然后准备向他道别。

侯道长说是日所见所闻皆非道，不必在意。如婴儿，看见什么不加意识分别，即是真。

临走他送我一双芒鞋，叮嘱我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脚下会生起光明。

下山的路走起来很轻松，我像滚石一样从山谷深处飞快地到了山口。 对面一丛树中似乎有茅屋，应该有人隐居，但是没有人语，也没有炊烟。我从没有听他们说在那里会有人隐居。那个地方在山谷的对面，灌木太密了，山谷很窄，河渠又很深，水落下去发出空空的声音。我在草丛和灌木中找了大约一个小时，没有发现动物或者人踩出的路径，只能回到发现茅屋的那一段小径上，擦着汗叹了口气。

重新回到小径分岔的石桥边，我原路返回，达时是上午九点多。我与一群背包客偶遇，路太窄，我站在路边的大石头上给他们让路。

行者

路过七里坪卖手杖的地方，一位山民招呼我歇歇脚，我看中了他所卖的众多手杖中的一支。这支手杖是天然的龙头拐杖，但是那另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极力向我推销，尽管我一再解释我只能使用一支，最后她还是成功地推销出了她的那一支。于是我有了两条手杖，这回变成四条腿走山路了，我想起赵本山最经典的那个小品——《卖拐》。

按照进山的路我继续原路返回，在进入山谷不远的山顶上我看见一 些房子，它们在一千六百米以上的山尖上，那里是小五台。

蹬过河中排列起来的石头，我开始爬小五台。这里的山上几乎全部生长着柏树，我在树荫下休息了三次才爬到一个比较平坦的地方。那里有两户山民的房子，篱笆墙涂上了泥巴，上面加了木头、瓦和油毡。穿过山民没有围墙的院子，我开始爬一段不可思议的路，这条路完全被淹没在灌木丛下，我只能像猫一样伸长了腰爬着经过，休息了三次，终于将这条路丢在了身后。

抬头时我看到了山顶上的房子，山顶地方很小，宽不过十米，上面建了大约十间房子。它们的建筑构造不统一，有的土木结构，有的砖瓦结构，看不出属于哪个宗教的风格。在一座土房子前面我发现一口用石头盖着的井，那是水窖，是山顶唯一的水源。

山顶上没有一个人，撒下的阳光反倒给人一种荒芜的感觉，站在山顶上看得见山下的河谷和平原，村庄、公路、水塘变成了平面的地图。远处山峦起伏，被天染成了透明的淡蓝色。

我转过一个修建得非常紧凑的小院子，木门没有上锁，上面用毛笔写着：宁搅三江水，不乱一颗心；门楣上写着：菩提禅院。

我回身朝这条山岭上的另一个建筑群登去，一只白猫出现在我的面 前，它站在路上看了我一眼，接着就站在那里发呆，并没有给我让路的意思。我绕开它走过去，随即它朝通往山下的路走去。

这个山顶上最高的建筑群在几块巨大的石头之间,有一个石头牌楼, 上面字迹斑驳，但依稀看得出是“南天门”几个字。绕过一块巨大的石头就到了小五台南峰禅寺，禅院大约有十多间屋子，风格混乱，有的年代久远，还有新建的砖瓦房。

当我卸下背囊时，一位和尚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招呼我进屋喝茶, 我们攀谈起来，他的方言让我感觉异常亲切。师父不在，他与师叔一起住在山上。

他法号贵学，很乐意为我讲述他求道十五年的经历，出家以前他曾是位受人欢迎的戏曲演员。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他前后三次被命运戏弄，每次结婚的时候总有离奇的原因使对方离开他。接着疾病也来找他, 在床上连续躺了九天，气息若有若无，家人无奈给他准备好了棺材并且挖好了坟墓。那时候他的家境比较富裕，丧事被准备得很好。

在他巳经做好了死的准备的时候，同村的一个青年人因骑摩托车出 车祸死了。因为他还没有死，就将棺材和坟墓都送给那个死去的青年, 之后他神奇地恢复了健康。

那时候，观音菩萨出现在他的梦中，指点他这一生应该去过一种修行的生活，而且他的母亲也是位虔诚的佛教徒。他带着家人给的一万多块钱，辞别八十多岁的老母，出家求道。

山风

他走过很多地方寻找师父，在终南山南麓和青海度过了十年修行生活，但仍然没有找到机缘。不过菩提的种子开始发芽，一年以后他在西安市宗教局拿到相关手续，参加了在扶风大明寺举行的三坛大戒。

当时参加受戒的有七百多人，但最终受戒的只有两百多人。很多人因为业障现前，在受戒前突然晕倒，之后好了，再回到戒坛又昏倒。贵学和尚说，那是因为他们的宿世业障没有消除，怨亲债主阻挠破坏。

在佛教思想体系里有这样的说法，一个人如果造有罪业，他的怨亲债主会累生累世追随报复。当一个人在过去生中造有业障之后，要学佛法或入佛门会比常人艰难千万倍，就是因为有这些债主的跟随。

在受戒期间他已经不记得挨过多少香板。念经时要连续几天几夜不 能睡觉，师父的香板随时有可能落下来。香板厚有三寸，四棱，分一般的木头和松木等不同质地，打在身上效果也不同。一般木头的打上有声音，檀木香板打在身上没有声响但却钻心地疼，如果你前趴后仰、东倒西歪，或者头低一点都可能被打香板。监香有八种香板，监香师父、班首师父和维那师父都可以打香板，你心里有什么事情，他都能看出来, 他会用香板来与你说话。

受戒之后他来到这里跟随师父住山。他现在住的五间砖房的所有原 料都是亲自从山下背上来的。他每次背五十公斤砖或者水泥，从山下到山上最初需要休息十三次，后来他只要休息三次就能将东西背上山。这些活他干了整整两年。他的实际年龄是四十多岁，但看上去更苍老一些。

以前吃水，他要每天下山去挑。我向山下看去，如果扔一块石头大概都需要几分钟才能落到山下。现在是干旱季节、水窖里的水干了，他又得到山下去挑水。

贵学师父告诉我他现在在修的是忍辱和无分别心，在很长一段时间 内，他的修行生活以这两种修持为主。

说到无分别心他说，秦岭他翻越几次了。一次他步行去商洛，一天在山中没碰到人，走到天快黑时坐在路边休息，发现有被那些背包客丢在路边的一块干馒头，上面沾满了粪便，他将它吃掉了。

在我喝了他烧的满满一壶开水后，从山下上来一对夫妇。他们很生气，说爬了这么高的山结果那边都没一个人影，找不到水喝。贵学师父请他们进庙里喝茶，他们的气消了一大半。已经到该吃午饭的时候了, 贵学师父邀请我们一起在山上吃饭，他说他平时也不会做饭，凑合着吃, 那位刚消完气的女人愿意来做。

一会儿，这个山顶小庙里就忙活起来，炊烟升得很高。那对夫妻在做饭，女人在擀面条，男人炒菜，他抱怨油壶里的油太少了，不够痛快。

饭做好了，贵学师父去请他的师叔吃饭，他们似乎小声争论着什么。贵学师父说，我们要行菩萨道，我们的一切都来自十方，出家人不能只盯着“那个”。

贵学的师叔不愿意与我们一起吃饭，他说他已经吃过一袋方便面了, 不用再吃饭了。

他的腿有伤，行动不便。贵学说他好几次下山去都将腿摔伤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好。

于是我们四个人坐在寺院几米见方的小院子开始吃面，为大家做饭 的女人说正午太阳太毒屋子里烟出不去，这顿饭是她用眼泪换来的，我们称她菩萨。

吃完饭，贵学带我登上寺院的屋顶上去参观。那里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屋子就建在石头下面，那块石头是这个山岭的最髙处，我爬上去不敢站起来，往下一看头会发晕，有往下跳的欲望。

在石头顶上有一个大脚印，比我的脚大出两倍，脚指头都看得很清楚。贵学师父告诉我这是佛脚印，在终南山中有三座山顶上有佛的脚印, 除了这里另一个在目光能够遥望的南五台淡蓝色的山峰上，还有一个脚印在西边的青华山。贵学师父说，佛从这里一步跨到了远处的南五台山顶。在下雨天，特别是天阴的时候，这个脚印就会发出光亮。

看完佛脚印，那对夫妇继续游山，我将背包里的茶叶留下两袋在寺院里，并将龙头手杖留下，辞别贵学师父下山。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我在山道上遇见了之前那只在山道上遇见过的 白猫，它正在上山，它看了我一眼。我与它用目光打了招呼，然后继续下山。

在山脚下的小山神庙下有一户山民，门口坐着几位要上山的人，他们背着竹背篓在休息，我坐在一位拿拐杖的老人旁边与他攀谈。

他看起来有七八十岁了，气色很好。

他说以前他住在观音山，那里是圆照法师隐舌的地方，他是圆照法师圆寂前最后一位弟子，前几年他才从山谷深处搬到这山顶上，菩提禅院就是他的居处。

空谷传音

他说他住在这里还有人跑来找他，师父的弟子很多。多年以前，他和他的哥哥都得了一种怪病无法医治，后来他找到圆照法师，在上山的路上师父就将法传给了他。他笑着说你可能不会相信，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师父，说完他又呵呵笑了。

圆照法师是终南山近年来最有传奇色彩的一位修行者，她十六岁就 出家了。在七十多年的修行过程中，弟子众多。1993年6月九十三岁的比丘尼圆照法师表情突然十分激动，她对前来看望他的弟子做完最后的开示后说“我将心留给众生”，之后就圆寂了。

四天之后，弟子们在寺内的大青石板上架柴荼毗。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弟子们得到了一百多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舍利及一颗呈黑褐色的巨大心脏坚固子。

老居士同行的伙伴提醒他该上山了，他们同行三人，一位年纪不大，约是他的弟子，另一位女孩似乎是雇来专门给他们背东西的。我在暮色中与他们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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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赫巴巴的故事（一）

《甚深内义》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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